英國不是最講階級的國家

常聽中國人說：“英國是最講階級的國家?！边@話不對，嚴重過時。許多國家，包括中國，都比英國講階級?！爸袊笥岩詾槲覀冞€活在《唐頓莊園》時代。”去過中國的英國朋友皺著眉頭抱怨道?！短祁D莊園》是英國歷史劇，中國人對當代英國的誤解，有如英國人看多了清朝古劇，以為當代中國人還梳著大辮子。

許多中國人對英國貴族制仍心心向往，不時看到有關(guān)推崇“貴族精神”的文章，我私自認為那大多歸罪于中國國內(nèi)媒體，它們只關(guān)注英國王室、世襲貴族、莎士比亞、奢侈品等少數(shù)英國社會現(xiàn)象，對當代英國的介紹嚴重與現(xiàn)實脫節(jié)。貴族在當代英國已幾近敗落，政治地位早在百年前就基本被以平民為代表的下議院奪去。時至今日，上議院只是個裝有800來號上議員、幾乎個個老龍鐘態(tài)、地位如同中國“政協(xié)委員”的有名無實的議會機構(gòu)，把下議院議題置后兩年是其唯一的政治權(quán)力。許多下了臺的政治家，或首相想安撫卻無處安放的親信，常會獲得提名，被女王冊封為終身貴族（又稱一代貴族，不能傳與下代），塞入上議院。而這種貴族只是名譽，完全不能與古時那種疆場立功、封功加爵、授地賞銀的世襲貴族相提并論。工黨與自由民主黨一直在呼吁取消上議院，所以工黨的首相（如布萊爾與布朗）就算下了臺，也不會象撒切爾夫人那樣，領(lǐng)一頂貴族（撒切爾受封為女男爵）帽子。所以在上議院里，根本看不到任何一位仍然在世的英國前首相（保守黨的梅杰只接受了爵士封號）。我一個月前曾采訪過英國前商務(wù)大臣凱博（自由民主黨），他告訴我：他拒絕了獲封貴族的機會，而選擇爵士稱號。因為他認為上議院早已過時，且龐大臃腫，應(yīng)該取消。

至于《唐頓莊園》里的那種世襲貴族，其資產(chǎn)在二戰(zhàn)以后被工黨以高額稅收方式充了公，僅少數(shù)貴族家庭能夠有實力將莊園保存下來，那些囊中羞澀、再無力負擔(dān)家中莊園或城堡巨大開支的貴族，對其莊園有三種常見的處理方式：一、拋棄和荒廢；二、開放給游人參觀，以旅游業(yè)養(yǎng)家；三、直接捐給National Trust（英國國家名勝古跡信托）。至今為止，許多世襲貴族如今空有封號，可是生活普通如同你我。

過去百年來貴族地位的不斷下滑，英國人早已熟視無睹；如若你聽到貴族二字立馬心生敬意，那說明你還不懂英國，不曉得英國民主政治在二戰(zhàn)后平民化的速度。在某些場合，貴族仍然享有尊貴地位，可是在政壇，誰要敢拿貴族背景給自己撐腰，那基本如同自尋死路，而且是快刀倒斃絕。越有貴族背景，政治家就越得小心謹慎，在自由民主時代，無論言行舉止抑或生活方式，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偽裝，你必須與大眾同伍。

比如說現(xiàn)任英國首相卡梅倫，因為他出身貴族，所以連送孩子上私校這樣的家庭私事，卡梅倫都得再三掂量。此種如履薄冰的怕惹眾怒的英國政治家心態(tài)，若非在英國居住多年，一般人恐怕很難理解。

今年1月31日，英國《獨立報》報道，英國首相卡梅倫正在考慮將其兒子Elwen送入位于西倫敦的私立男校Colet Court，該報掀其六年前的老底，說卡梅倫當時說私立學(xué)校的學(xué)費“crazy（不可理喻）”，意即卡梅倫此一時，彼一時。

在孩子的擇校問題上，卡梅倫比前首相布萊爾少自由，多擔(dān)心。布萊爾普通人家出身，又無伊頓背景，于英國政治家而言，正是又紅又專，代表普羅大眾廣泛利益，媒體在這件事上頗難做文章?？蛇@種自由，卡梅倫沒有。如果卡梅倫不從政，Elwen一定早就入讀了私校。可他是民選首相，受縛于自己貴族出身的家庭背景，他必須在任何問題上盡量與大眾保持一致：全英國約90%的孩子都入國立學(xué)校，如若我把孩子送入私校，不是說明我不相信國立學(xué)校教學(xué)質(zhì)量嗎？而且輿論廣泛批評英國由私立學(xué)校學(xué)生掌控，若送孩子入私校，左翼報紙不是又得了說事的把柄？

所以，在過去卡梅倫從政六年間，對自己身世從來避諱有加，大打親民牌，Elwen過去一直呆在公立學(xué)校，就是明證。去年卡梅倫蟬聯(lián)首相寶座，并宣稱不會再尋求第三任任期，位置已穩(wěn)，目標亦明，孩子入私校的事情就可以擺上日程了。

卡梅倫的親民牌，除了孩子要配合，夫人薩曼莎亦是一張王牌。薩曼莎藝術(shù)專業(yè)出身，曾是倫敦邦德街上一家時尚文具公司的創(chuàng)意總監(jiān)。不過自從成了首相夫人，觀察其媒體表現(xiàn)，明顯是在配合首相先生的親民路線。

對她來說，首先是要學(xué)會沉默，不當眾發(fā)表政治意見。無論薩曼莎是否支持保守黨路線，或者甚至支持他黨，這是件必須爛在肚子里的秘密，絕對不能對外暴露。不要說現(xiàn)任首相夫人如此，連離開唐寧街十號近十年的前首相布萊爾夫人切莉亦如此。與薩曼莎相比，切莉當年做首相夫人可是高調(diào)得多，其窮困出身為其加分不少，不過時至今日，英國輿論對她的看法仍然分歧很大。就是這樣一位前首相夫人，不久前我就訪問切莉一事和其新聞秘書電話聯(lián)系時，這位新聞秘書就告訴我：切莉肯定不會在公開場合談?wù)撜巍Ｎ易约喝ツ暝谟A人工黨春節(jié)年會上，親耳聽聞切莉鼓勵華人從政。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，政治仍然是切莉不能公開談?wù)摰脑掝}。

除了不談?wù)?，薩曼莎也不會耍大牌，亦不會象英國王室那般高調(diào)地滿身名牌。過去六年中，她的公眾形象低調(diào)、溫柔、甜美且平和，成功塑造了一個賢妻良母式的首相夫人形象。她很少接受媒體訪問。2015年大選前，她罕有地接受了一個訪問，以圖文并茂的方式，塑造了卡梅倫在家為孩子梳小辮兒、自己風(fēng)雨無阻地接送孩子、操持家務(wù)的普通家庭形象。

今年一月底，薩曼莎出現(xiàn)在了Sport Relief Bake off（英國一著名烹飪比賽電視節(jié)目）中，她與其他三位選手一道，分別烹制了三道甜品，最后奪冠。她說參加節(jié)目是為了支持慈善，但節(jié)目中透露出來的親民信息極為明顯。她穿扮平實，而另一位女選手（電視肥皂秀里的女明星）則打扮得調(diào)皮可愛；她時時保持淡淡微笑，談吐略帶羞澀。她在節(jié)目中說：自己的先生（即首相）喜歡烹飪，可是不喜歡收拾，而自己的女兒非常熱愛烹飪。節(jié)目中展現(xiàn)出來的薩曼莎，與英國千家萬戶里的主婦并無二致。可她看似自然與純樸背后的所有動因，都是為了配合首相的平民風(fēng)格。

無法不感嘆：英國的民主政治，能把貴族出身的政治家及家庭改造至此，說明了英國社會的巨大變遷和民主的去“貴”化功能。英國仍然是講階級的國家，可前面那個“最”字早該摘去。不過我猜許多讀者仍然會堅持認為“英國是最講階級的國家”，因為這種刻板印象由來已入，非一篇小文所能改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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